當紅酒成為必修課:教育公平,還是階級偽裝?
最近看到一位香港網民列出一張「理想中學課程清單」: 中西餐飲禮儀、紅白酒/烈酒/cocktails、咖啡知識、意粉與香草、報稅、理財、儀容整理、香水、宗教文化、金工木工……說自己當年還有 D&T 和家政,細佬那代已經「無晒」,於是忍不住問:為甚麼會被 cut 掉?
這一段說話,立刻讓人聯想到 J.D. Vance 在《Hillbilly Elegy》裡的那個場景: 出身工人階層小鎮的他,第一次出席耶魯法學院的晚宴,不懂用哪一把叉、不懂點酒,只能偷偷看別人怎樣做,生怕暴露自己不懂規矩。那一刻,他意識到:所謂階級,不只是收入和學歷,而是一整套在餐桌、酒單、談吐之間流動的文化密碼。
這位香港網民的清單,本質上也是在回應同一種不安:
如果學校不教,那些出身較弱勢的學生,是否註定永遠在這種場合裡「一眼就被看穿」?
這個直覺是可以理解的,但如果帶着一點 JD Vance 的視角來看,問題未必那麼簡單。
一、學校不教,文化資本就交給家庭決定
《Hillbilly Elegy》那場晚宴說明了一件事: 很多能否「被當成自己人」的標準,並不寫在任何課本裡,而是透過家庭、社交網絡、日常生活慢慢灌輸的。
在香港也是一樣:
- 有些學生從小跟父母出入餐廳、酒店、旅行,知道甚麼是「合適的衣著」、大概怎樣點酒、怎樣在正式場合說話;
- 有些學生則在畢業、面試、第一次被上司帶去飯局時,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懂這套語言。
當學校完全不處理這一塊,實際上就是任由 家庭背景決定誰先天掌握文化資本、誰只能臨場硬撐。 從這個角度看,「中學應該教多些生活禮儀和技能」這個要求,確實有其公平考量: 不只是為了看起來體面,而是避免弱勢學生一出社會就處處吃虧。
如果只講到這裡,其實很容易點頭同意。 但 Vance 式的問題,往往出現在第二步:我們究竟在教甚麼?又刻意避開了甚麼?
二、紅酒、咖啡、香水:平等的工具,還是階層的包裝?
那張清單裡,其實混在一起的是兩種非常不同的內容:
- 一種是 高公共性的生活技能:報稅、理財、基本儀容、宗教與文化常識、金工木工、家政之類,任何人將來都會用到,不懂就要付出真金白銀的成本;
- 另一種則是 高度階層化的品味語言:紅白酒、烈酒、cocktails、咖啡、意粉與香草、香水品牌與用法。
第一類,很容易找到納入公共教育的理由: 在樓價高企、工時長、制度複雜的香港,年輕人如果連基本稅務、租約、理財風險都不懂,將來遇到合約陷阱、債務壓力,一點也不意外。
第二類,問題就微妙得多。
站在 JD Vance 的角度看,紅酒、咖啡、香水這些東西有兩面:
- 一方面,它們確實是某些行業(金融、專業服務、國際商務)裡的「潤滑劑」,懂這些語言,的確有助於在飯局和社交場合不至於太突兀;
- 但另一方面,它們本來就是用來畫界線的:誰一開口就知道哪個牌子、哪個產區、哪種風味,誰一聽就呆掉。
如果中學把這一整套品味語言寫進必修課,風險是:
我們口頭上說要對抗不平等,實際上卻在替某種中產生活方式「蓋章」,變成全民標準。
懂紅酒、懂咖啡的人,本來就多數集中在某些階層。 把這些知識「普及」的同時,也在強化一個訊號:這才是合格成年人的樣子。 那些不喝酒、不在意香水、甚至因為宗教或健康原因完全不碰的人,反而好像少了甚麼。
從 Vance 那種敏感度來看,這不是小事。
三、香港真正難談的,不在酒單,也不在咖啡豆
再回到香港的具體情況,這張清單之所以讓人有點不安,不只是因為它「中產味」很重,而是因為它避開了這個城市最刺手的幾個現實:
- 高房價與逼仄的家居空間,讓很多家庭根本難以建立穩定、從容的親子關係;
- 極長工時和通勤時間,令家長和學生都在疲勞邊緣運轉;
- 升學與考試壓力,把大量校內時間鎖死在操卷和比序名次上;
- D&T、家政這類實作科被削減,本身就是一套「分數優先」的價值選擇。
在這樣的環境裡談「多教紅酒和香水」,很容易變成另一種溫和的逃避:
我們不碰結構、不談勞工、不談教育制度與房屋政策, 但我們很願意為學生設計一套更漂亮的禮儀和品味。
站在 JD 的位置,他可能不會用「工作倫理崩潰」這種美國式說法來批評香港, 但他大概會問:
當你們為中學生構想一門「現代生活必修課」時, 為甚麼最先湧上心頭的是紅酒與香水,而不是合約、債務、精神壓力、基本勞工權益?
這不是說不能談品味,而是:哪一部分被視為「核心」,哪一部分只是附加,透露了整個社會真正關心甚麼。
四、D&T 和家政被「cut 咗」,反而是關鍵訊號
那位網民提到,自己年代還有 D&T 和家政,細佬那代已經完全沒有,然後問:「點解會 cut 咗呢?」
答案其實殘酷又簡單:
- 在公開試主導的體制下,任何不能直接變成考試分數的科目,都容易被視為「可有可無」;
- D&T、家政需要專用教室、工具和安全監管,成本高,成績卻不容易在排名表上體現;
- 家長和部分決策者對「知識」的想像,偏向於抽象、可考核的內容,實作能力一直被放在較低的位置。
這一整套決定,背後的邏輯是:
「會寫卷、會背書,比會煮飯、會修東西重要得多。」
從這個角度看,與其說我們缺一門「紅酒課」,不如說我們更需要的是: 把原本被邊緣化的實作與生活技能課,重新拉回教育核心。
如果連最基本的家政、金工木工都消失,只留下象徵體面的飲食與香水知識,那其實不是在幫年輕人站穩,而是在訓練他們更熟練地扮演一個「體面勞工」的角色。
五、生活技能要教,但不要把中產品味當解方
從 JD Vance 的視角出發,也許可以這樣看待那張清單:
- 教生活技能,是必要的:報稅、理財、理解租約和勞工權益、基本家政與儀容,這些都是一個城市如果真把公平當回事,應該考慮納入中學教育的內容;
- 教禮儀,也可以,但要帶着批判:讓學生知道正式場合的基本規則,同時理解這些規則怎樣用來排除某些人,而自己在其中要怎樣保持清醒。
至於紅酒、咖啡、香水、意粉香草,可以放在哪裏? 較健康的做法,可能是:
- 不視之為「必須掌握才能算見識」的硬指標;
- 放在飲食文化、全球貿易、勞動條件等主題裡,以案例方式介紹—— 不是教學生如何假裝懂喝酒,而是讓他們知道:一杯咖啡背後牽涉甚麼產地、勞工、定價與品牌敘事。
這樣一來,它就不再只是中產品味,而變成理解世界的一扇窗口。
如果說那位香港網民的貼文反映了一種真實焦慮,那就是:
「只靠家庭,很多孩子永遠學不到進入主流社會所需的技能。」
這個憂慮是值得重視的。 但要避免的是,把對教育公平的渴望,最後收斂成一門「如何看起來像中產」的課。
真正弔詭的地方在於: 當我們忙着幫學生練習紅酒與餐具的用法時,很可能已經默默接受了另一個前提—— 至於他們將來能否有時間慢慢吃一頓飯、有沒有力氣在下班後打開一本書,這些問題就先不要談。
這一點,大概才是最需要被看見的現實。